
我這一輩子遇到過幾件對我一生產生重大影響的事。其中第一件就是1974~1978年,受學校指派,到協莊煤礦生產第一線與工人一起搞“630千瓦提升機可控硅串級調速”技術革新的經歷。
那4年中,每月最起碼在礦上干20多天(每天出差補助5毛錢),最后把一個630千瓦交流電動機的提升系統(礦上稱“絞車”)改造成為“可控硅串級調速”的提升系統并投入使用。1978年末,還獲得了“山東省科學大會獎”,這是我沒想到的,因為沒人讓我寫過申報書。那時候獲獎只是學校獲得一張獎狀,獎狀上只寫單位名和項目名,沒有獲獎人,更沒有獎金。個人雖然無名無利,但實際收獲卻令我受益終生,成為我人生的重要里程碑之一。
我不是學煤礦的,對煤礦的好多知識都不懂。那時候和現在不一樣,到了礦上,直接就把我和工人組成一個科技組,組長是電工組的組長王師傅,還有其他3位工人師傅,他們是兼職,我是專職搞“630千瓦可控硅串級調速”項目。那時候真正是與工人同吃、同勞動,至于住,則是住在我校出資在協莊礦建的小樓上,整個一座樓經常就我一個人。
開始的時候,知識分子和工人是有隔閡的,又加上我是大學教師,與他們更有無形的隔閡。最主要的是他們懷疑我:他能否與咱工人真心相處?是否有真才實學,能否把項目搞出來?其實我也來自農村,和他們同源,再加上那時候毛主席號召知識分子要向工人階級學習,所以我很尊重他們,格外注意放下架子,我一直把他們當師傅對待。他們從事電子技術工作十幾年了,經驗豐富,技術全面,是礦上公認的一幫能人。所以要真正與他們融為一體,有個艱苦的過程。
舉個例子,我在大學里學的是電子管,沒學過晶體管,“文革”期間雖然自學了晶體管原理,但未做過實驗,更沒有實際應用過。到礦上以后,發現組內的師傅們對晶體管技術都十分熟悉,實踐經驗就更豐富了,比我強得多,相比之下,“怎么一個大學老師連這也不懂”的話竟能當著我的面說出來。如此尷尬的局面,我差一點賭氣離開礦上回學校,但想想毛主席要知識分子向工人階級學習那些話,我若一走了之,將是終生恥辱,于是咬牙堅持留下了。
其實我一直是上班干活,下班趕快看書、看資料。但師傅們很多實踐經驗是書上找不到的,最有效的辦法就是真心誠意地向他們學習。我的優勢是有理論基礎,只要認真學習,當我掌握了他們的經驗,我就能從理論上加以解釋,還能從理論上解答他們提出的問題。正是在共同干活和相互學習中,不知不覺他們開始改變了對我的看法:老蘇有大學教師的水平。我們終于融為一體了。礦上有了電方面的疑難問題,他們會讓我一起去解決;有了更大的難題,礦長也會打電話,把我叫來。
人緣基礎有了,但項目本身的經濟和安全風險仍舊存在。因為提升機的電動機功率為630千瓦,所使用的大功率可控硅管(現稱晶閘管)電壓高、電流大,每只1000多元,相當于我當時兩年工資的總和,整個主電路總共12只管子。對于這種大功率的可控硅控制系統不僅我不熟悉,當時全山東省和全國煤炭系統也未聽說哪家有設計和使用它的經驗;燒壞1只,就相當于我兩年的工資沒了;萬一某個技術問題考慮不周,可能所有管子全都燒了,那就是大事故,將會導致項目被取消;更有甚者,若調試中萬一系統失控,可能會拉垮井架,若如此,按國家安全制度,是要坐牢的。所以組長王師傅常常提醒說:“蘇老師,你要當心小繩一根喲!”(意思是抓起來)
回想起來,確實后怕。可當時年輕啊,不怕。
“不怕”不等于不心虛,因為我并沒有將實際提升機改造成功的十分把握。心虛就帶來壓力,壓力促使我加倍地努力、認真和謹慎。每天就是上班干活,下班后除了吃飯就是看書、看資料。困難在于,過去只有一些書本知識,沒有實際動手干過,看似不難的工作,往往需要經過一次次的失敗才能成功。就以穩壓電源來說,現在買個芯片插上即可,可那時卻是用多個晶體管組裝的。文獻上雖有原理圖,但其工作特性卻需要根據實際系統確定和設計;而整個控制系統需幾種電壓等級,每個等級的穩壓電源都需要分別設計好每個元器件的類型和參數。因為沒干過,每個穩壓電源都需經過很多次反復才成功。再如,可控硅移相觸發電路,那是關鍵部件之一,它既要與主電路同步,又要移相精度高,移相范圍合適,更是反復多次才成功。以其同步變壓器為例,圖上只是一個符號,但要想設計得很合適,即使是現在,也是個難題。對于上述工作,我堅持一個原則,寧可返工也不留下一絲隱患。
在本項目中真正“卡脖子”的難題是,能否學會并用好PID控制理論及其實現技術。當時國內的高端控制系統已開始采用PID。而PID 對我的難度之大,從當時國內的情況可見一斑:PID理論和方法是德國人提出的,20世紀70年代初傳入我國后,其概念、原理、設計和使用方法,引起國內自動化界幾位名家的激烈爭論。之所以爭論,是因為PID技術非常實用且控制效果非常好,被看作是自動控制理論、方法和技術的一次飛躍,但其概念、理論和方法尚未十分完善,剛一引入,由于在理解PID并將其用于工程系統的難度較大,各家的觀點就產生了分歧,自然會引起爭論;名家們尚在爭論,對我這個未入門的新兵之難可想而知。
我就是這場爭論的受益者。由于我關注他們的爭論、反復閱讀各家的文章,我由似懂非懂到開始入門,到從理論和概念上真正弄懂PID。在此過程中,我們也曾去幾家“權威”單位求教過,但因PID不僅是個理論問題,更是與整個工程系統的實際調試密切相關的技術問題,盡管人家從原理和經驗上都進行了耐心解答,但關鍵還得靠我們自己在實踐中探索。經過近一年的艱苦努力,邊調試、邊分析、邊修正,在無數次反復調試、甚至幾次近乎絕望的失敗中堅持下來,最終完成了PID控制器最佳結構和參數的整定,可控硅串級調速中“卡脖子”的問題終于突破了,從而確保了提升機的可靠運行。
對此,我有一個體會:剛開始接觸PID時,文獻看不懂,怎么辦?我就拿著這些文獻反復看,邊看邊思考,每看一遍就多懂一點;天天堅持并對照爭論各家的文章反復看,仔細琢磨,就天天有進步,最后終于學懂了PID。但是,從學懂PID到用好它,還有一個很大的距離,特別是對于大型工程系統。唯一的途徑是反復地精心調試,在犯錯誤、碰釘子的痛苦過程中,不屈不撓、冷靜地總結經驗和教訓,使自己變得“聰明”起來,找到問題的癥結。
40多年過去了,PID仍是當前自動化界用得最普遍的控制理論和技術,仍是《自控系統》教科書的核心內容,可見其強大的生命力。值得指出的是,國內最權威的陳伯時主編的《自控系統》中還專門簡介了上述那場爭論,可見其影響之大。現在PID雖已屬于常規范疇,其理論和概念已有了明晰闡述,但要很好地應用于實際工程系統,仍舊還是要花一番功夫的。
這4年對我來說是刻骨銘心的,所以我把它看成是我人生的重要里程碑之一。這是因為:
首先,在生產第一線的實踐中,任務迫使我努力學習理論并應用于實踐,迫使我練就較好的動手和解決問題的能力。這次實踐,鍛煉了我的膽量和毅力,培養了敢挑重擔的魄力。面對巨大的安全、經濟風險和一次次近乎絕望的失敗,我堅持下來了,這是非常寶貴的財富。后來之所以敢搞機器人之類這些似乎“不著邊際”的研發,若沒有這次經歷,是不可想象的。
其次,培養了認真的工作態度。對于每個環節都能認真對待,寧可返工從頭來,也不放過任何疑點。
再次,學會了和生產第一線的工人相處與合作,建立起真誠的友誼,由此培養了團隊精神和帶隊能力。
最后,我切身體會到,還是毛主席說得對:成功往往就存在于再堅持一下的努力之中。
選自《科大故事①》(2016年9月出版)(講述:蘇學成 整理:田靜)